阿挽

不爱活人

「款残红」01红棉

 

又是一个日出云岫的好天气。

骆临江一如平常,踏着山间朝雾,从渐渐人声鼎沸的道场走回弟子居。

路上遇到的熟悉的师弟师妹向他问好,更亲近一点的会顺便探问师傅的身体状况。

无他,来来往往的都是当今武林第一快的“公子羽”宫羽成门下的弟子,骆临江是最受宫羽成器重的三师兄,连日来宫羽成卧病不起,只点了骆临江一个人近身侍疾,若是万一有个好歹,说不定偌大一个门派的衣钵就要传给骆临江了。

这个将将满十八岁的少年,本来是每日雷打不动地晨起练功,上午在道场教导师弟师妹,下午在藏书阁读经,现在只每日五更起去道场练功,然后就前去宫羽成所养病的伴鹤居侍疾。

然而一日一日的,名贵的药材和游医的千金方都用尽了,也并不见宫羽成有半点起色。起初是风寒的症状,后来整日整日的昏迷不醒,据骆临江说,近几日反倒是醒的时候多些。

群龙无首,自然容易乱了人心。宫羽成如今凭借速度第一快的武功“掠影功法”,号称武林无人能敌,早年却不是那么声名显赫的 。近些日子,便是骆临江耳边也容易听到有人在偷偷议论,说是宫羽成不是没做过亏心事,说不定是旧时的仇家来报复呢。听听便罢了,只是付之一笑,他自然也从不理会。

骆临江本欲走回自己房间,却意外地在房门前被截住。

来人是熟悉的送信的小厮。

“临江公子,姑娘很惦着您,她现在南境十三州做客,前天还念叨着要记得嘱咐您回来同她一起庆您的二九生辰。喏,这是姑娘给您的信。”

骆临江很是讶异:“只有信?鸾姐姐没有给我带药?”

小厮同他一样惊奇:“没有药的,姑娘身边的沉雪姐姐给我的就是一封信……往次给您的都是一个包裹,怪不得我觉得有些不对。”

骆临江恍惚道:“好……你去吧。”

 

春阳升至半空,燕啼的清音随着乍暖还寒杨柳风缓缓地送进来,倚墙是一片灿烂的花树,红似祝融倾杯燃起的火焰,赤色烈烈,无一杂树,数十棵俱是木棉。

骆临江很喜欢木棉,一半是因为喜欢她开得热烈的姿态,每每见到就觉得,人生毕竟和这花一样美好,一半是因为他的生辰正是三月末,木棉花期至了,他的生辰也便近了,少年人总是期待生辰的。一月前师傅还说着他的弟子的十八岁生辰该好好操办一下,眼下光景,却是旧时的话流水似的轻飘飘去了,留不住一点痕迹。近来的事情多也似向寒塘正中掷进一颗石子,确是用了几分气力,不过荡起一圈涟漪,再便没了回响,永久地沉下去沉下去了。

骆临江很快看完了信,信不长,亦没什么新奇内容,除了嘘寒问暖就是嘱咐他记得回来庆生辰——没有任何与忘记带药相关的内容。

骆临江慢慢叹了口气,许是鸾姐姐忘了吧。现下,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。

少年沉潭似的眸子静静地看了窗下的小池很久,久到新草都生出一缕烟雾,袅袅飞入柴房暖烟,他终于下定决心将手中刀刃在水中轻轻一抹,毫不犹豫地搅乱一池春水,然后回身整肃形容,准备去侍疾。

暗色的刀柄上泛出一抹流光。

远处有椋鸟学舌,声碎枝头,游丝不绝。

 

宫羽成已到知天命的年纪了。

这个人确如最近门派内的流言所言,早年过的并不如现今这么好。那些原本被财富和声名掩盖的很好的吃过苦的痕迹,都随着这一场大病,彻底地暴露在人前。莫说脸上那些刀刻般的沟壑纵横,便是这一头一月内才花白的白发,也足够教人意识到,宫羽成,如今只是一个病重的老人。

宫羽成最初并不叫宫羽成,他原名宫之羽,二十岁闯荡江湖也弄出了些名堂,好事者称他“临江仙”,为赞他的独步轻功,但那只不过是虚名。十五年后,他带着掠影功法横扫武林,如光似影的快招竟无人能敌,这才打下武林第一“公子羽”的名声。他也就此改了名字,不再叫宫之羽,叫宫羽成了。“怕是别人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似的——”,有人眼红地说道。

骆临江是他的第三个入室弟子,名字倒和他曾经的称号一模一样,不由得他多添了几分注意,加之这孩子一心向学,天资聪颖,无妻无子的宫羽成将骆临江立为继承人也是旁人艳羡不来的决定。

此刻,宫羽成正处于一天之内难得的清醒中,他将骆临江唤至榻前,照例问他些关于门派的事情,骆临江答得滴水不漏。

见他问毕,骆临江忙把他进门时就在小炉子上煮好的药捧到宫羽成面前。

宫羽成半真不假地叹了口气,上句话未落的余音倒还带着点欣慰:“临江啊……这次给我的怎么是药了呢?”

偌大的房间里静的没有一丝声响。

苦涩的药味穿梭蔓延开来,把气氛压得更加沉重,忽然一声脆响似是炸破耳膜般的轰然,是骆临江身子挪动间,腰上的佩剑蹭到了地面。

骆临江毕竟只是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少年,闻言没有惊怒大作已是难得的镇定,事情败露的令他措手不及,他绷不住地挺直了身子,像是一把即将要出鞘的剑。

宫羽成那话并不是十拿十的笃定,或者说,即便这事已经水落石出了,对着他宠爱了八年的三弟子骆临江,他也愿意给他最后的机会。

只是按如今来看,这确是事实了。

老人反手把碗中的药倒在地下,垂目自叹了口气,这些日子他病着,本就心火不畅,如今更是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。苦,是铁定有的,只是不知哪里来的怨恨也来凑趣,似是怨弟子不该就此承认,也似怨自己本该装聋作哑。

“临江啊……我也疑过你别有用心,只是六年前在饶州那次之后,我便再不疑你了。——你若当真想杀老朽,那时何不动手呢?”

骆临江知道宫羽成说的什么。六年前他只是宫派内的小弟子,幸得跟着宫羽成去饶州访友,不料遭遇刺杀,只他和昏迷的宫羽成跌下山涧,他凭着极少的草药知识为宫羽成疗伤,等到门派来救,借此赤胆忠心,一跃成为宫羽成的入室弟子。

他终于抬头看宫羽成,目光一如平常清明而坚定:“因为我答应了姐姐,等到十八岁生辰之前再杀你。”

宫羽成悚然一惊:“姐姐?你的姐姐?”

他知道自己弟子的身世,对于十岁以前的事情都已经失忆了,有记忆起就在沿街乞讨,好在不出一个月就遇到好心的姑娘收养他,一年后又将他送来此地学习武艺,如果骆临江有姐姐的话,只能是那位姑娘了。

骆临江点头:“鸾回姐姐。”

宫羽成总觉得这名字听着有些熟悉,越来越深的悚然在他心底盘桓,他不由地问道:“就姓栾?”

骆临江这次摇头:“姓朱,名鸾回。”

“朱——!朱鸾回——!!!!”

宫羽成的声音里浸满了极深极深的不甘和悔恨,也许还有在弥留之际被揭开谜底的惊心怒气。他脱力般的倚在榻上,动辄呼吸就是忍不住的剧烈颤抖,可仍旧抬起满布青筋的手指向骆临江,叹了数个“你”,恨意鲜明,却一字再不发。骆临江只生受着,不起身也不回话。半晌,那只犹在颤抖的手垂下来,宫羽成浑浊的眼里也逐渐失去光亮,但脸上还是愤愤不平的神情,刻骨的怨恨仿佛被他带入坟墓仍翻涌不休。

一代江湖传说,就此与世长辞。

 

骆临江飞驰在山野里。星月疏朗,抚照林间。他如影般掠过一行行巨木,不回头地向前奔跑着。

这是他离开门派的第三天,也是他生辰的前夜。

宫羽成的死不同他设想中的用毒磨死,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不得不留在门派中把首尾抹干净,眼见着生辰将至,料理完事宜的少年匆忙踏上归程,差了一天便能在生辰前从南境桂州回到北域安城的家。
为了掩人耳目,他选在夜间行路,好在少年底子好,这几日折腾下来也没有什么不当。

忽的,他感到一阵来的莫名其妙的头疼,本能促使他停下来,扶住一棵树喘息着,很快便迎接了一阵更剧烈的头疼,仿佛铁锤在天灵盖上猛烈敲击,脑内化作一片混沌。

他不记得十岁前的事情,有意识开始就是在安城乞讨,鸾回姐姐收养了他以后,为他诊伤,发现除了那些和街头乞丐斗殴出的旧伤,还有无法根除的寒症。姐姐请来的名医为他开了一副药,月中月末各吃一次,但是有三味药引只有北域才有,自他去南境师从宫羽成后,每月总会收到鸾回姐姐寄来的药。

想来这头痛,是没有服药而寒症大作的缘故。

月光柔和地洒下来,林间的少年此刻不自觉地躺倒在地,失去意识,双目紧闭却仍露出不容忽视的痛苦神色。

 

十岁的小小孩童被母亲抱在怀里,惊惧地面对眼前无比慌乱的景象。从天而降的黑衣人突然闯入骆府,家丁丫鬟不是被砍了脑袋,就是被捆好,嘴里塞上布团,一个个都被搡到墙角看住。

只剩他和他的母亲,面对这群匪徒不知如何自处。

黑衣人都肃立一旁,垂手静听着由远及近的轮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,他忍不住抬头去看,只见一位双十年华的女子坐在轮椅上,由一位黑衣人推着,径直从骆府大门畅通无阻地深入到内宅里。

骆府的老主人骆诚知去了三四年,如今只剩骆诚知的独生女和他的外孙住在府里——骆诚知的女婿是入赘的,可惜命短,骆临江出生不久他就失足跌下望月台,一命呜呼。可尽管这样,偌大一个骆府还是有不少下人来来往往,黑衣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控制整个骆府,足以说明他们的准备充分和实力高强——也就侧面证明了来者不善。

那姑娘本没有什么表情,见到他们忽然露出一个笑。

满足的,期待的,纯真而恶毒的笑。

她抚了抚掌,快意地开口:“今日未呈帖子就来拜望,是鸾回太仓促了,夫人和小公子怕是不认识鸾回,但鸾回呢,也和夫人不是什么外人。”

“在下朱鸾回,祖父是同贵府先公骆诚知一同在蜀门学武的朱乾海,十二年前祖父寿终,先公还曾来送过一趟白礼,不知夫人可还记得?”

他的母亲只有含泪摇头的份,那时她只是个待嫁闺中的小姑娘,虽然父亲是江湖上的人,但是她并不曾学武,这些事从来是不知道的。

那姑娘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,也并不介意,自顾自地往下讲:

“说来也可笑,我祖父是蜀门五位长老定下的继任掌门,有人对他不满,因着年少学艺时也曾被赞过几句天资聪颖,便以为是祖父使了什么阴招抢了他的位置,其间又有种种事情,见到祖父做什么都觉得是错,因此积怨深重,却又胆小到不敢发作,这些怨怼的话都不敢多讲一句,连祖父死后的白礼都不敢不送哪。”

朱鸾回的声音愈发轻快,真似来和故人之子叙旧,而不是上门寻仇的。

“但祖父甫一死,那人心里的怨怼又浮出来,这么些年那些阴毒的心思,不知累成了怎样的恨意。他也听说祖父做了这么多年蜀山掌门拿了不少好处,便邀了几个江湖人,寻思着对朱家下手。”

蜀山那一代的大长老脾气古怪,说是如果纳妾就不得入他门下,因此朱乾海并骆诚知几个都只有一妻,不知怎的,也都子息不丰。朱乾海只有一个儿子,可怜像骆诚知,只有一个独生女。

“夫人想知道那群江湖人做了什么吗?说来也没什么新奇的,朱乾海的儿子生来体弱不宜练武,因此朱家在朱乾海之后并没什么江湖上的传承,那群人也就放心杀掉了他们夫妇。那时候他们还年轻,膝下只有一个长女和小儿子——哎呀,还没同夫人介绍完鸾回的身份,是鸾回失礼了。鸾回的父亲,是先公一刀杀掉的,鸾回的母亲,是那群江湖人闯进她的房间,色心大作,尚没有杀她,她一把金剪刀了结了自己。”

他那时已懂事,这番话听得冷汗淋漓,朱鸾回仿佛感受不到似的,笑意愈发灿烂,含着一种听风摧折的骄傲和苦痛。

“母亲让我带着弟弟先跑,我只来得及带他躲到后山,就被先公派出来寻我的人发现了。”她的眼神忽然利了起来,像刀子一样扎向他。“我弟弟也只有一岁,可是若好好地活到现在,就能和小公子一样大了……”

“那个人从我怀中夺走弟弟,将他掷向地面,反复掷了五六次,也就死透了,他还不放心似的,将弟弟提溜起来又扼住脖颈。我哭着去接弟弟,被他一脚踹开,再爬回去的时候,弟弟,已经是……”

朱鸾回把悲伤的眼神收回去,转瞬又换上明媚的笑意,她轻飘飘道:“那人看着我说,你这样爬倒也有趣,他把我带回令公面前,他们想我反正是个女孩子,弄残废了便是,于是他们折断了我的腿,把我扔在了打劫一空的家里。”

 

他的母亲被杀死在他面前,他终于知道这些黑衣人是从前的蜀门势力,朱鸾回这么多年费心聚拢起来的“朱门”。她微笑着看他良久,最后下了一个决定。

朱鸾回将被打的遍体鳞伤的他扔在一群乞丐之中,然后给他下了“忘忧”。

她很是温柔道:“这可是一味好药……如果你一直服它,我想让你忘记的你永远也想不起来。”

骆临江那时尝过太多,反而已经不知道恐惧是什么滋味了。

他只是麻木地想着,如果有一天,如果有一天……

如果有一天,他当如何?

……

舍饭之恩,言传身教,他视她如姊如母,如果她开口,他便是死也要做到。

而她当真开口了。

“临江,你帮姐姐做一件事好不好?

姐姐送你去宫羽成门下,你要取得他信任,学会他毕生之艺,然后在你十八岁生辰前一个月,杀死他。”

他应了,但还是不解。“为什么是十八岁?”

朱鸾回将他揽在怀中,慢慢地抚摸着他的头,那时他不知道,这是他一生都如影随形的刻骨时光:

“到时候你便知道了。”

 

南境云州的一家茶馆里,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茶客们悠闲地交谈着,靠窗的位子上是一位坐轮椅的年轻女子,她每天雷打不动的来这里,带着温和的笑意,看这浮生百态,度过一天又一天。

镇上外号“包打听”的人快步进了茶馆,声音洪亮地同掌柜交谈,实际整个茶馆的人都在听他讲话:“饶州那边的消息!武林第一公子羽病死啦!”

茶馆里的人尚来不及反应,忽然听到几声大笑。

是日日坐在窗边的那个姑娘。

她的笑声极畅快,亦极洒脱。

只是有隐隐约约悲凉的宿命感,随着木棉花香,铺陈开来。

茶馆内无一人多言,但见她长笑三声,摸出随身带的酒壶,满饮一口鸩酒,顷刻便没了气息。

 

骆临江扶着朱鸾回的棺材,久久不发一语。

游医说她本就体弱,便是无意外,也活不过今夏。

墙边是疏疏落落的木棉花瓣,温柔的,成朵的,散漫的,水红色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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